\\「地震后姐弟俩失散20年」
来源: 2023-12-07 18:16:21
胡园长与孩子们一起唱歌
开栏语
穿过时间的藤蔓,我们再相聚
穿过时间的藤蔓,我们再相聚。
2018年惊蛰,春和景明,一封邀请函从成都双流一隅悄然发出,就像风中的蒲公英一样,迎风飞扬,将“我们长大了,十年之后再相聚”的信号迅速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,也将再聚首时间定格在了“2018年5月9日”。
这是一位父亲的心愿,他期盼着在这个日子与他悉心照料过的672个儿女的一次重逢。
十年前,命运让他们交汇在这里,一个叫胡源忠的男人在成都双流与大家一起,亲手建立起了这个大家庭——双流安康家园。而后,这个家园从山东日照安康家园接回四川汉、回、羌、藏、土家等5个民族,共计672名震区孤困儿童。
孩子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,从陌生到熟悉,从稚嫩到成熟,从孤独到快乐;漫漫十年路,对抗着命运的旅程,有你,有我,还有安康爸爸与安康妈妈,是爱汇聚成光线,照亮了最终留下来的672名地震孤困儿童成长的风景。
十年后,时间的藤蔓上已开出了鲜花:当初只有3岁的孩子,现在已经读初中了;当初的青春少年,通过学习与磨砺,有的当兵,有的创业,有的考上了名校研究生,有的靠双手劳动养活自己……
请回家,这是父亲对游子的呼唤;我要回家,这是游子对父亲的回应。
从今天起,华西都市报-封面新闻将从成都双流安康家园、从北京、从上海……从672名孩子的所在地,全程记录他们回家的旅程,再次见证这672名地震孤困儿童走过的路;在欢笑与泪水中见证他们十年后的这次重聚。
成都双流,安康家园的一方小院里,花开正盛。世事变迁,对这个为了“5·12”汶川大地震震区孤困儿童而诞生的家园而言,时间的力量,举重若轻。
曾经,这里聚集672个震区的孩子,入园时,他们最大的19岁,最小的仅4岁。地震前,他们有的是小镇富裕人家的孩子,有的是光脚奔跑在田埂上的“淘气蛋”,还有的已经开始分担家务,照顾弟妹。
地震后,他们的命运,交汇在安康家园。彼时,对这群失去亲人,或本就无依的孩子而言,向前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事。在这个新家,他们有了“安康妈妈”“安康爸爸”,有了肝胆相照的姐妹兄弟。生活归于平静,带着或深或浅的伤痕,他们读书、升学、离开,成为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“大人”。
3月惊蛰,春和景明,一封呼唤相聚的邀请函,再次将这672名孩子联系在一起。“我们长大了”——在邀请函中,那些被照片定格的瞬间在呼唤:孩子们回家看看吧。
“爸爸”的呼唤
“今年5月9日回家,孩子们”
对于安康家园园长胡源忠而言,从邀请函发出去的那天开始,期盼——就成为他最近生活的关键词,“想娃儿些都回来。”
这是4月的一个午后,坐在阳光明媚的小院里,胡源忠声音洪亮,笑声爽朗。从部队转业前,他曾任武警成都指挥学院擒敌术教练,也曾执教女子特警队多年。在安康家园的孩子手机里,他是“胡爸爸”、“胡园长叔叔”,是安康家园的大家长。
“我是2009年7月来的这里,一直待到现在。”如今,胡源忠能清楚回忆起这里的每一个节点和故事。
十年前,“5·12”汶川大地震后,在全国妇联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的倡议下,由山东日照钢铁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捐资,专为四川震区孤困儿童建设的安康家园在日照市诞生。到2008年5月底,安康家园共接收震区孤困儿童712名。第一年,他们大多数在日照安康家园学习生活。
2009年,双流新建的安康家园落成,生活在日照安康家园的学生全部被转移到双流。到当年7月30日,除高中已毕业或已找到父母的孩子外,双流安康家园共接收灾区余下孤困儿童672名。
在这里,孩子们被分别安置在各个小学、中学读书,而安康家园,就是他们在成都的家。
目前安康家园还剩48名孤困儿童,部分孩子合影
时间向前,孩子们在长大。如今的安康家园,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默的。随着越来越多的孩子离开,目前只余48名孤困儿童,其中最小的已是初中生,还有20名普高学生和23名职高学生。
“今年是地震后十年,我们这些安康人,想这些孩子们。”在胡源忠建立的微信群里,有越来越多的安康家园孩子加入,“今年5月9日回家,孩子们!”这位“胡园长爸爸”,一遍遍邀请着。
一张大合照
这是672名地震孤困孩子的家
初到安康家园的人,如果要为一件事感到触动的话,那就是笑容。
在这里,孩子们的合照被放大到一面墙那么大,照片中,有换牙的男生俏皮地遮住脸,也有女孩面对着镜头大方比“V”,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。
今年24岁的顺欢离开安康家园4年了,她喜欢亮色,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缝。
胡园长发信息邀请孩子们回家园
顺欢是当年被送到日照安康家园的孩子之一,“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,但完全没心情关注周围风景,不想说话。”
顺欢的笑容,是被安康妈妈和小伙伴一起找回来的。
在日照,她一下飞机便被安康妈妈任玲玲一把抱住,这个性格温和的妈妈,每天陪着顺欢,给她讲山东的各种风俗故事。同屋的小伙伴,记忆中的董姐姐,也会在她噩梦惊醒后,一遍遍告诉她“没事,没事,要坚强。”
去日照的孩子中,当时才10岁的张森在安康家园度过了自己的11岁生日,地震中失去母亲和继父后,这个经常贪玩不做作业的“淘气蛋”一夜长大。照顾他的安康妈妈张涛,个性和他亲生妈妈相似,会监督他做作业,也会在他生病时,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。
放学回家孩子的手受伤了,“刘玉妈妈”给孩子检查伤情。
给孩子们一个家——回到成都双流安康家园后,这里有具备教育、心理、护理经验或文体特长的“安康妈妈”88人,专职负责这些孩子们的学习、生活。顺欢记得,回到成都后,自己的安康妈妈吴水仙是个不折不扣的“虎妈”,每天都会坐在孩子们的寝室门口,一边打毛线,一边监督他们做作业,“还会时不时过来检查下,确认我们没有开小差。”
在安康孩子心中,最珍贵的遇见还有身边一起长大的伙伴。相似的经历和相同的生活环境,让他们更能理解、体谅对方。和顺欢同寝的汪琳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学霸,2014年她考上厦门大学,现在已经被保研。“老汪那时会把她的笔记全部摊开,然后给我们讲功课。”
我们长大了
孩子们都成了幸福的普通人
到今天,园长胡源忠最自豪的事,就是安康家园出去的孩子,没有一个干了违法乱纪的事,都成了幸福的普通人。
“胡园长叔叔说的,挣多少钱不重要,当多大官也不重要,重要的是能坚守社会秩序,还有道德底线。”张森记得这些成长过程中一遍遍重复的嘱托,其他的孩子,也都铭记于心。
十年间,安康家园已先后有624名孩子高中毕业,其中282人考上大学、342人职高毕业或就业或参军,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和社会有用人才。
孩子们都成了幸福的普通人
“在或浅或深的伤痕上,开出成长的花。”——胡源忠十年来的最大愿望,似乎已经实现。
2012年,北大六院的心理专家再次应邀来到安康家园,第六次对孩子们进行全面的心理状况评估,评估结果显示,经历天灾人逝双重惊骇的灾区孤困儿童,在安康家园生活学习2—4年后,他们的心理康复创造了在短时间内心理障碍总检率、儿童PTSD患病率和儿童重症抑郁患病率低于国际平均水平的佳绩,达到普通人群的百分比,创造了康复的奇迹。
奇迹创造的背后,是日夜分秒的努力。
安康妈妈李书曼从开园之初就在这里工作,对她而言,孩子就是孩子,他们对周围的环境很敏感。于是,在和其他安康妈妈一起商量后,她们觉得不能把这群孩子当成脆弱的水晶花,而要“一般化”对待。
安康家园孩子们的寝室墙壁上写满了各种励志的话。
没有刻意逃避话题,安康家园每年都会对孩子进行地震知识普及、灾难逃生教育。在学校,老师们会对安康班的学生更加关心,但在学业和品德教育上,绝不放松。
“在安康家园的几年,帮我塑造了正确的三观和强大的内心。”张森没有主动对别人说起过自己在地震中的经历,因为他觉得没必要,“伤疤结疤的地方最坚强,但是也没必要总是拿出来看。”
如今,在安康家园的墙上,贴着孩子们十年前和现在的对比照片,那是他们成长的足迹——他们都在结疤的地方,开出了成长的花。
“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从未分离”
4月13日,休假回到安康家园的陈一文见到胡园长给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。
离家的鸟儿,听到家的呼唤,便扑腾着翅膀,飞过千山万水,跋涉而来,只因为这样的相聚,太过珍贵。
4月13日,站在安康家园的小院子里,胡朝庭有点恍惚,这是参军入伍五年来,他第一次回家。在他之前,已经工作的张森,回来住了两天,在朋友圈,张森说“回家了!”
这天下午,17岁的杨文和李毅也回来了。不过,他们是还没有离开家园的孩子,平时住在学校,只有到了周末才会回到家园。
阳光正好,这边,胡朝庭迫不及待和胡园长对招,小花狗围着他们一圈圈又跑又叫。那头,杨文和李毅欢呼着奔回寝室放下书包,这个安静已久的小院子,开始热闹起来。
害怕分别
每周都以各种理由聚餐
对于杨文而言,安康家园就是她的家,从7岁到17岁,她在这里长大。
“今年我会参加顶岗实习,夏天就要离开安康家园。”这个在成都电子信息学校读高二的姑娘,或许将会成为一名幼儿园老师。在其他小伙伴看来,苹果脸、大眼睛、活泼爱笑的她,一定会是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的好老师。
在杨文的记忆中,有7岁刚进园时安康妈妈的拥抱,还有一起来到家园的亲哥哥杨伟,每个周末从初中部回来都会给她买零食,以及每天都有说不完悄悄话的好姐妹王翠、刘俊——杨文觉得,自己很幸福。
“现在,哥哥在当兵,好姐妹平时都在高中读书。”即将到来的离别,成为杨文不愿去想的事情,于是,每个周末从学校回来,她都会想方设法地找出各种理由,和好姐妹们聚聚餐,吃吃饭,“她们都懂,所以大家都很默契,没聊以后,就说现在。”
和杨文同在一校的李毅,是个高瘦的男孩,在职校读到高二的他,想去部队待几年,而眼下,离别也成为他心中最失落的事情。来到安康家园时,这个才7岁的孩子,被安康妈妈手把手的教会扫地、叠被子、洗鞋子,生于岁末的他,每年会和同月的伙伴一起庆祝生日。只是,一年一年,伙伴们都在离开。
回家看看
安康家园一直会在
这次,胡朝庭不是一个人回来的,他拉上了自己的好兄弟,同样是军人的陈一文。
五年未踏进家,胡朝庭握紧背包肩带,有点紧张,“想这里,做梦都想。”他和陈一文一口气爬上四楼,走到曾经的寝室门口,轻轻推开门。
一室安静,这个房间,现在已经没有住人。
“当时多热闹呀,每个房间都有人。”站在昔日打闹的走廊,胡朝庭和陈一文相视一笑,那些一帮人一起嬉笑怒骂、又有迷茫疑惑的青春岁月,就在这个熟悉的地方,呼啸而来。
即使是离开家园,胡朝庭和其他伙伴的联系也从未断过。入伍前,他的一个好兄弟陷入漫长的迷茫,离开家园,不想工作,浑浑噩噩,游戏度日。一帮兄弟开始轮番给他讲道理,帮他梳理招聘信息,但什么都能帮,就是不借钱,“因为他拿去了就是打游戏。”
胡朝庭入伍后,迷茫兄弟开始醒悟,工作、学习,认真生活,胡朝庭这才放下心,他将自己的积蓄打给兄弟,作为创业的支持。
“所以,我不害怕最后一个孩子离开后,安康家园就不在了。”胡朝庭很坦然,“因为我和这里的亲人,我们一直都在一起,从未分离”。
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殷航 摄影 雷远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