带着母亲分的半床被子参军 她在新疆翩然起舞30年 回湘仍是C位担当
来源: 2023-05-01 10:16:06
湘疆绽芳华
八千湘女口述史专题报道
72年前,共和国历史上首批大规模进疆的湖南女兵奔赴天山南北。她们迎着肆虐的风雪、冲破残匪的袭扰漫漫西行,也开始了自己不一样的工作和人生……
正是她们的付出,结束了“屯垦戍边,一代而终”的历史,让新疆,让祖国的千里边防长治久安。
时光荏苒,岁月早已经将出发时风华正茂的少女,变成了回来时饱经风霜的奶奶,她们的芳华,在新疆绽放。不变的是她们坚守的为祖国奉献终身、改变边疆面貌的初心;她们忠诚报国的大爱情怀、勇于担当的意志品质、甘于奉献的崇高境界,永放光芒。
湘水边的那块“湘女石”与天山遥遥相望。天山下,湘水边,亲情从此绵延牵挂。
【湘女档案】
刘海伦,1936年出生,1950年进疆,在新疆军区文工团当舞蹈演员,1964年转业新疆工学院。1979年调回湖南省艺术学校做行政。现居长沙。
进疆翩然起舞30载,
回湘C位气质终不改
口述/刘海伦 文/奉荣梅
我出生于1936年1月,1950年8月奔赴新疆当兵时,只有14岁多,当时分配在新疆军区文工团当舞蹈演员。我是1964年转业的,直到1979年调回长沙,在岳麓山脚下的湖南省艺术学校做行政。我在新疆工作生活近三十年,时常整理翻看当年在部队的照片,有辗转在千里戈壁大漠里基层连队的演出,有出访几个国家的巡回表演,还有在北京多次的汇报演出被国家领导人接见,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演出……
01
母亲给我分了半条被子去新疆
我报名去新疆当女兵时,还在周南女中上初中二年级,十四岁半,小不点。周南学校历来既重视文化学习又大力提倡文体活动,学校的篮球、排球和田径队在省市运动会经常获得冠军,我当时在学校很活跃,身高已经1米56,在学校打篮球中锋,还喜欢打排球、羽毛球、唱歌跳舞。
当得知我1950年8月下旬就要去新疆时,父亲是第一个反对的。不知父亲在那里找到的资料,说新疆很苦,夏天热死人,“早穿棉袄,午穿纱”,说那里的人一年四季都穿一块皮货在身上,冬天皮毛朝里面穿,夏天皮毛外翻在外面穿。母亲也来劝诫我,用“物质”来诱惑我,比如,那时手表是稀罕物,母亲便说,要给我买一块手表,还买一辆自行车,许诺把我以前想要的东西都给我买。
但我很坚决地表示一定要去新疆。父母都是开明的人,也就开始给我准备一些行李。因为当时是夏天,母亲把一床厚被子拆开两半,缝了一床薄被给我,母亲伤感地说:“我是半床被子嫁了个女儿!”父亲拿出一张他自己的小照片和30元钱给我,这在当时来说是笔“巨款”。
我们是1950年8月26日早上9点到建湘路浏城桥的老火车站集合的。母亲给我叫了一辆人力车,拉上被子衣服,还给我准备了脸盆毛巾洗漱用品,用网篮提着。母亲与姑姑带着我的弟弟妹妹,一起走路送我到火车站。火车是十点出发,我们这批有三百多人,像我家这样大大小小好几个人来送行的却很少,大多数女生都是瞒着家人去新疆当兵的,都是一个人上的火车,行李也很简单。
02
行程两个多月到达乌鲁木齐
火车的座位都是木头硬座,部队早将我们分好了班组,每个班8人。在火车开动以后,我们开始唱歌,唱苏联歌曲《喀秋莎》,还有唱《共青团员之歌》:“听吧!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,穿好军装拿起武器,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,万众一心保卫国家……” 这首歌很符合我们当时的那种心情,没有离别的悲伤,只有对去几千里外的边疆当文艺女兵的自豪、新奇与向往。
老式火车慢慢地向北,离开长沙,到西安已经是第三天上午了。部队在火车站附近征用了一些老式客栈、大车店之类,一个破围墙围着,安排我们三百多人住下,住的是炕,门口一个吊井,轱辘井绳咕噜半天才听见掉进水里的声音,水井很深,西北干旱,水是咸苦的。
这样在西安一等就是一个月,车到兰州时天气很冷,部队开始给我们发军装,穿上军装时当然很兴奋,我虽然只十四岁多,但我身高已经1米56,可以穿中号女装,裤头好宽,上衣贴有姓名编号:新疆招聘团第二批第三组。到甘肃过兰州后,要翻越乌鞘岭,山峰陡峭,盘山公路弯弯曲曲,海拔高天气很冷,我就把从家里带来的毛衣棉衣都穿上了。还记得那天,我回过头一看,那汽车队可好看呢,几十年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,那么多的车,特别壮观,车一辆接着一辆,在弯弯的山路蛇行,像长龙一样,一直看不到尾。
在兰州住的招待所下面就是黄河,我到黄河洗衣服,一件白衬衫洗了之后黄黄的,再也洗不白了。汽车队沿着河西走廊西进,一路过武威、张掖、酒泉,开始看到漫漫的戈壁滩,很少见南方成片的绿树,风沙很大,很干燥。
到了星星峡,就是新疆境内,这里是新疆大土匪乌斯满盘踞的地方。车队要开始防备土匪的袭击,我们有些紧张起来。先天晚上,汽车班长他们就开始擦拭机关枪,卸下的子弹咔嚓响,班长将机枪架到车头上,并且告诫我们女兵,要把头发盘在军帽里,如果听见枪声就都趴下,不要吭气。靠近星星峡时,副驾驶员一直趴在机枪上,沿途盯着路边的状况,一有情况司机就准备冲过去。我们都很紧张,大气都不敢出,不过幸运的是我们一路没遇到匪情。
在路上虽然辛苦,但我也没有动摇过去新疆当兵的决心,因为第一次坐这么久的长途火车和汽车,倒是觉得很新奇很好玩。
03
到南疆巡回演出两年
我们抵达乌鲁木齐时,已经是十月下旬了。一个月后,我被分配到军区文工团。文工团给每个人发了一个月的津贴,两个银元。因为父亲在临行前曾提出要求,我每周一定要写封信邮寄回家,如果没时间写,就只寄一个信封回家,家人知道我还在就行了。此后的几十年,一发了津贴我就这样做。
元旦过后,军区文工团分成北疆南疆两个团,我们要到南疆基层连队去巡回演出。出发之前,文工团给每个人发了一大包散装棉花,让自己动手做褥子,面对带着棉花籽和老鼠屎的棉花包,我们这些南方来的年轻妹子,无从下手。有经验的老同志开始带头动手演示,从院子里折一根柳树枝,不断抽打棉花,将柳枝上粘下的棉絮扯下来,铺陈到棉布单上,最后棉花团只剩下棉花籽和残渣,被褥就铺好了。
我们一百多人从乌鲁木齐往南开拔,分很多站沿途驻扎演出,最终到达南疆的和田。我们排演了“团结建设新新疆大歌舞”,就是1964年大型音乐舞蹈史诗《东方红》的前身。
我们在莎车学会了跳“刀郎舞”。“刀郎”是麦盖提县的古地名,在南疆叶尔羌河中下游的两岸一片美丽富饶的绿洲,刀郎舞是维吾尔族的一种民间舞蹈,主要表现刀郎人狩猎过程,具有浓郁的边塞气息和风格,舞姿开朗大方,粗犷矫健,使人欢乐,给人以力量和鼓舞。我们还去麦盖提挖掘了一些维族的经典舞蹈动作。
04
出访九个国家,三次进京演出
我们是1952年12月从南疆和田回到乌鲁木齐的,汽车每天走两三百公里,整整坐了12天车。此后文工团每年五六月份下基层演出,七八月份回来。那时候文工团的演出很频繁,专业实力雄厚,兼具民族风格、地域特色和部队气魄,挖掘了很多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,创作和演出了《新疆是个好地方》等一批享誉国内外的舞蹈、音乐、戏剧节目。
当时部队严令禁止谈恋爱,特别是对我们舞蹈演员要求更严格。1958年,我22岁了,因为别人的牵线我才开始考虑个人问题。他是四川人,大提琴一号,比我大10岁,是四川音乐学院毕业的,刚调到了我们军区文工团。22岁的我已经有8年军龄,经常跳领舞,文艺十二级三年了,已经是文工团的专家。我们1960年元旦结婚时很简单,布置婚房时我还在练功,买窗帘选颜色都是别人帮忙,我只说挑深颜色的窗帘,因为经常夜晚排练到很晚,第二天上午要补觉。当时我刚从北京参加国庆十周年献礼回来不久,是5月份去的,还参加了全军第二次文艺汇演,一去就是好几个月。
在文工团我印象最深刻的人是团长。他是鲁艺前几期毕业的,战斗剧社的成员,很有名的,他参加过1942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,所以他对艺术要为人民服务理解得很深。他要求我们一定要向人民学习,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,到少数民族地区,就必须要学习他们的舞蹈,跳得难看也没关系,表演得越逼真越好。有一个演员学得很认真,惟妙惟肖,我就在一边仔细观看,一边看一边动了脑筋,观察每个舞蹈动作之间的差别,并思考为什么要这样跳。这种观察与思考,对我后来编维族舞蹈的基本训练,在教学员的时候起到了很好的作用。
我随文工团多次为国家领导人、外国元首、国际名人演出,经常参加全国、全军和国际性比赛并获奖。1959年,我参与编舞与演出的《鼓舞》在第二届全军文艺汇演上表演,毛主席等中央首长在中南海接见了我们全军文艺代表队并合影,周恩来总理还参与我团演员的联欢会。《鼓舞》又作为优秀节目之一,参加国庆十周年献礼巡回演出,参加人民大会堂建成首场演出,招待全世界的观众。《盘子舞》一直是我的保留节目之一,我担任领舞与群舞,曾在国外为数万观众演出过数场,并传授给文工团其他学员以及兄弟文工团同行。还有《荷花舞》《刀郎舞》、蒙古民间舞《鄂尔多斯》等舞蹈,都在北京和国外多次公演。
05
转业舞蹈教学,1979年回到长沙
1964年春,我转业到新疆工学院。当时我因为练舞翻筋斗腿受伤了,做了手术后还是不行,阑尾也做了手术,膝盖也不行了,伤病很多。1962年我的大儿子出生了,直到1969年才生下小儿子岁。我最开始请保姆带,儿子老是生病,1962年底就写信请妈妈从长沙来乌鲁木齐照顾我儿子,我父亲笑母亲是“昭君出塞”。
在文工团时,我曾帮军区正准备排节目、演出,要搞汇演,我开始走编导路线,帮助军区几个业余演出队排节目、改编节目。当时集体舞很多,容易调动观众情绪,我编导的节目获得了几个一等奖和特等奖,这就给我到工学院以后搞编导、导演和舞蹈教学积累了很多经验。在工学院除了舞蹈日常教学、编导,1968年底,我与郭永泰(后北京电影学院演员)、贾志杰(后省电视台演员)一起演出话剧《夜海战歌》,我饰演白衣医生,也算了却我当年想演话剧的心愿。我还参加了打球比赛,院领导说我,技术一般 ,但是拼劲很足,我的影集里还保留一张在工学院打篮球的集体照。
1979年,我们夫妻调回了长沙,在岳麓山下的湖南省艺术学校工作。我在艺校从事行政管理工作,直到退休。我当初带到新疆的那半条被子一直带在身边三十年,还带回了长沙,算是革命文物了,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被儿子扔掉了。在新疆近三十年,从少女到青年、到中年,围绕舞蹈艺术的工作与生活,也都被我装在影集里,储存在脑海里、梦里带了回来。
我后来还回到新疆去过,寻访当年在军区文工团、工学院工作生活的痕迹,也见到了一些老战友,自然是很激动,很多感慨。
我们当年在长沙浏正街老火车站上相识的几个周南校友,虽然年纪都不大,但个头比较高,都有初中高中文化,也有才艺,到新疆后一起都被分到文工团,一直到现在都保持联系,友谊绵延了七十多年。
- END -
蒋昌焜和刘海伦合影
采访手记:
她领舞C位的气质,至今仍在
2022年4月24日,当我电话联系上湖南省歌舞团88岁的蒋昌焜老人,说要采访她时,她的声音干脆利落,中气很足,说:“我没什么好说的,我也很忙呢。我带你去湖南省艺校去找刘海伦吧!她记忆好,也会说,她家还保存了很多老照片。”于是,第二天上午,88岁的她,曾经的新疆军区文工团小提琴手,以军人挺拔的身姿与步伐,领着我来到岳麓山脚下,采访她曾经的战友、新疆军区文工团舞蹈演员、86岁的刘海伦老人。
她俩是1950年8月同一批去新疆当兵的,同时分到军区文工团,又是于1979年一起拖家带口地从新疆调回长沙工作。蒋昌焜是湘乡人,在文工团拉小提琴,比刘海伦大三岁,她调回到湖南省歌舞团工作直到退休。回到长沙后,她们一直有往来。刘海伦在岳麓山下的住房在五楼,没有电梯,因为当年在文工团跳舞的多处旧伤,腰腿疼痛上楼不便。蒋昌焜的丈夫在前年去世了,2021年底,她邀请刘海伦从河西住到河东她的家中一段时间,后来刘海伦又在她家楼下租房住了近半年,她们常在一起回忆70年前义无反顾去新疆当兵的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。
刘海伦老人刚租住到一楼,陈设简单,但出入方便。她虽一手撑着腰部,但依然可见当年领舞C位的气质。她翻开事先特意从楼上家中拿下来的一本厚厚的影集,以及一本新疆军区文工团的纪念册,话匣子打开了。她确实如同蒋昌焜老人所推介的一般,娓娓道来,思维清晰,对比着相册中那些长辫子、花裙子各种扮相和舞姿,讲述着那一张张珍贵老照片背后的岁月,老人那双依然美丽的丹凤眼里,不时闪现着亮光。对于去新疆途中的一些细节以及进疆后部队的编制等,两位老人的记忆有几处有出入,她们又互相纠正、求证、补充。刘海伦说,跳舞是自己青少年时代的梦想,至今也不后悔当年的选择。
作者简介:奉荣梅,中国作协会员,资深编辑,专栏作家,主创散文随笔与读书札记, 出版散文随笔集《浪漫的鱼》《寒花淡影》《迁客骚人潇湘情》(合著)《品读长沙·风流人物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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